少女消失在废墟之中,唯一的嫌疑人不慎坠楼 |戏局
二十余年前,大货车司机陈祥志顺路搭载去上学的女儿朋友,把她放在了公路下岔口,第二天,女孩被奸杀的尸体出现在公路桥下。陈祥志的人生自此转折,抓捕,受审,入狱,在劳作中断了手指,直到十八年后才沉冤昭雪。
出狱后,找到当年的真凶,成了陈祥志的心结,而帮助其他蒙冤之人“讨公道”,则是他缓解心焦的良药。在一次次追凶和洗冤中,陈祥志成了苦主们口中的“大哥”,他是他们的“门神”。
这一次,陈祥志在旅店女老板姜敏的邀请下,来到了滨海小城延宁,帮助她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姜浩伸张正义。21天前,姜浩因与他有情感纠纷的瑞娟失踪被刑拘;3天前,在审讯期间,姜浩不慎坠楼,伤了腿骨,姜敏怀疑警方暴力逼供了她的弟弟。
年轻女孩被害的案子,陈祥志总是格外在意的,他总想着会和自己那桩案子能有些关联。更何况,姜敏所展示出的执拗、脆弱、诚恳,深深触动了这位曾陷入冤屈泥沼的糙汉子。他决定帮她一查到底。
只是,消失在废墟中的瑞娟还没被找到,她的哥哥就横死沙滩,敲诈者的电话也打进了姜敏家里,随着扼住整个小城的砂帮黑道交易链被展露眼前,陈祥志不禁开始恐惧——自己伸张的,真的是正义吗?
陈祥志从车站走出来的时候,最后一丝暮光正在撤离,云层显出颓败的暗红。匆匆行旅散在前广场上,出租车司机吵吵嚷嚷地招揽着生意。站务员拉上铁栅门,挂好了锁链。不久,人群散尽,一丝难耐的寂寞释放。
起风了,空气收纳进凉意,扑打在来客瘦削的脸上。有只鸟从头顶飞过,发出数声单调的鸣叫。这是座滨海小城,不必刻意感受,便能够嗅到海的气息。广场护栏边的树一边浓密,一边稀疏,是海风塑造出来的特别姿态。
车站大楼的钟表指针指向“七”,整点报时的钟声响了起来。来接站的人还没到。出站前,陈祥志已和对方约定在出站口等候。所站的位置已经比较显眼了,能看到街道上的红绿灯和打着双闪的车流。有一处正在修建的过街天桥,因道路封挡,车辆拥堵在单行道上,接他的人很可能耽搁在了那里。
陈祥志走到护栏边,避风点了支烟。压下打火机的大拇指稍显奇怪,上面套着一枚硕大的金属圈——并非饰品,而是“护具”。金属圈中空,拇指是秃的,竟缺了一截。打火机装起来以后,那只手便搭在了护栏边上。金属圈抵着钢管,敲打着,发出轻微的撞击声。
日光散去以后,陈祥志的脸色也有了些变化。淡蓝色烟雾在脸前弥漫,目光里有些许清冷的孤独。两鬓斑白,下巴轮廓坚硬,像斧凿雕刻过一般。玉石烟嘴长长地翘在空中,在唇齿有力地撬压下,烟灰折断了下去。
七点过五分,一个女人徘徊着走来,目光探寻。“是您吗,大哥?不好意思,让您等这么久。”
“姜敏吧。”
“我是。”
陈祥志离开了护栏边,双肩包的背带从左肩移向了右肩。
“以为您还在出站口,绕进去找,结果认错了人。”
“没事儿。”
“车在广场东边,可能要走几分钟。”
“好。那走吧。”
两人从“之”字形护栏口走了出去。
车停放在路边的临时停车场,是辆带翻斗的小货车。陈祥志注意到,车身上竟有大量污渍,车玻璃上也有划痕。街边嘈杂,不便说话。两人先上了车。
损毁的车窗没办法关紧,车窗缝隙里不停灌着风,发出“噗噗”的声音,掩盖住二人的说话声。这实在是辆狼狈的破车。姜敏家里发生些事,陈祥志这次是来帮忙的。可以想到,这一家是在什么不堪的状况里了。
“姜浩现在怎么样?”陈祥志关切地问。
“腿上打了石膏,一直不能动。”女人说,声音里带着郁气。
“打了钢钉?”
“嗯。医生说,他可能会瘸掉。”
姜浩是姜敏正上大学的弟弟,二十一天前,他因涉嫌一起杀人案而被刑拘,在审讯期间却不慎坠楼,把腿骨给跌伤了。那男孩受伤已是第三天。陈祥志是两天前收到邀请,听说原委以后,才答应来一趟。
“警察还不让见面?”
“不让。下午去过,站病房门口看了一眼。护士在帮姜浩翻身,处理身下的麻烦。二十的人了,屁股露在外边,快要羞死了。”姜敏止不住哽咽,“我妈还不知道跌伤,以为人还关在拘留所呢……说我弟弟杀人,可连尸体都没有,竟然逼得他跳楼……”
女人怀疑警方采取了“刑讯逼供”的手段。
“我被他们关了三天。我妈那么大年纪,也带走关了两天。事情明摆着,就是我们这种人受欺负……”
这些状况,陈祥志早已听中间人说过。他能理解冤屈造成的愤懑,任由女人宣泄。
车穿过霓虹的街道,向沉落在黑暗里的延宁老城街区驶去。
那条街上的特色是家庭旅店。自延宁小城开发旅游,旺季一来,外地游客格外增多。姜敏也在做这种生意。但街区最近被规划,路面上到处是用液压钻孔机钻出的洞。路灯也撤掉了。姜敏的店暗在街角,只有外置的探照灯照亮店前的路面,路中央是没有填埋的下水道坑。
陈祥志随姜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店前,远远便注意到店墙上擦拭掉的喷涂痕迹,依稀能辨出“杀人犯”三个字。这个家所遭遇的蹂躏是全方位的,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散架的家具随处可见,可能是柜子或是床之类的东西。二楼拐角处,一堵墙上有个不小的窟窿,明显也是打砸所造成的。
“也是瑞祥干的?”陈祥志问。
“是。”
瑞祥就是那位“死者”的哥哥。很多天以来,他频繁来闹事,打砸,破坏,十分猖狂。
“报过警吗?”
“报了。但警察站他那边,好像纵容他这么干一样。”女人止不住控诉。
前厅里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灯,灯下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。女人眼睛红肿,怀里抱着一只泰迪狗,正失神地盯着某个地方。她迟钝地看向门口,目光在陈祥志脸上只停留了一下。
“妈,你去烧点儿茶水吧。”
姜敏的母亲张金凤抱着狗去了柜台后边的卧室,沙发上留下一个深陷的凹印。
靠近沙发的墙上有一些家庭照片,其中有张高中毕业合影,还有些别的毕业合影留念。姜敏指了指其中一个姑娘,说这就是“死者”瑞娟。女孩穿天蓝色校服,脸色白净,嘴角微微羞怯,斜刘海上别着蝴蝶形发卡。左上方有个男孩在她头的左侧比了个剪刀手,好像为她额外添了只兔子耳朵。
“这就是姜浩?”
女人点点头。
姜浩明眸皓齿,一身颜色鲜艳的运动服,瘦长的脖子,挺拔的身形,是个很英俊的男孩。能看得出来,姜浩活泼、调皮,是很受小女生喜欢的那种类型。
姜敏说,毕业合影是去年拍的。两个孩子曾在市一中就读,因同是延宁县人,常在周末结伴回家,关系便走得比较近。去年,姜浩上了大学,瑞娟落榜,不得不复读,回到延宁插班。但就在今年高考前一个月,瑞娟却被学校劝退。随之,一桩“麻烦事”找上了姜敏的家门——姑娘声称自己怀了孕。姜浩放暑假回家以后,事情竟愈演愈烈。女孩如同发了疯,反复登门,强烈要求嫁给姜浩,并大肆声称,怀的孩子是姜浩的,但姜浩否认和瑞娟有过恋爱关系。一切看起来都是那姑娘的自作多情。
姜敏说,她到现在都不确定瑞娟有没有怀过孕。一个月前,她曾带瑞娟去黑诊所做检查,检查没做成,医生反被姑娘打伤了。自失踪案发生后,这件事反而越描越黑,好像那姑娘是被姜敏拉去“打胎”。谣言像凶狠的蛾群,一股脑扑在这家人的头上。
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,令人心悸。女人惊惧地回头,是她母亲把茶杯掉在了地上。张金凤杵在卧室门口,怯懦地看女儿一眼,头低下去,“我手又抖了。”
姜敏走过去掀开了茶壶盖,看到茶叶塞得爆满,她把茶壶亮给母亲看。张金凤流下了眼泪,“我搞不清该放多少合适了……你别说我,我心里很乱……”
姜敏抓了抓头发,“去睡觉吧,你还能干啥?”
张金凤收拾了碎茶杯,回了卧室。
待女人情绪平复后,陈祥志接着询问:“介绍人说,瑞娟去年寒假去北京找过一次姜浩?”他需要知道确切的事实。
“是。瑞娟是想看看北京的学校,给自己鼓点儿劲儿,争取考到北京。可他们一整年就见过这一次。我逼问姜浩,到底有没有对瑞娟做过什么?姜浩委屈极了,说瑞娟去北京那次,是拉过一次她的手,可那只是在爬长城的时候。姜浩说,拉拉手也能怀孕?”
“出事儿那天,店里没客人?”
“自从外边修路,生意就停了,就我和我妈两个人。警察说,监控上看,那天晚上瑞娟离开我们家后,再没从这块儿走出去。没看到,就等于人死在了这儿。姜浩为了躲瑞娟,好多天都住在我朋友店里,我朋友也做过证。可警察不信,他们觉得我们是串好了词才这么说。”
姜敏情绪再次激动起来,陈祥志一时也辨不清她是否夸大了事实。
姜敏先带陈祥志去街上吃饭。吃完饭,她安排他去别的店住宿。旅店格局和女人的店很像。店主比女人年轻些,人微胖,懒散地玩着手机。他叫张超,正是帮姜浩作证的那位朋友。姜敏亲自去帮他挑了房间,她大概清楚他有些“本事”,否则绝不会有那么多人找他“说事”。
陈祥志当然不会和女人说自己来帮忙的真实意图。他是很多人的“大哥”,非是自封,是别人给的。他不是警察,也不是私人侦探,只是个受过十八年冤狱的汉子。民间多有冤情,总有人要找他,要他跑一跑,“疏通疏通”,做做参谋。人们如同敬神一般,仿佛找到他,就找到了靠山。但做这些事,陈祥志自己知道,大多时候只为疏解自己。
女人离开以后,陈祥志从手机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——林江河,庙街派出所所长。来延宁,他能接触到的“关系”只有他。他犹豫着是否拨打出去,想了想,还是先放下了。
清晨,外边淅淅沥沥下着小雨。前厅里,几个客人在办理退房。从旅店街向东走几十米,有个支着棚子的早点摊,吃饭的人不是太多。陈祥志点了线面和小笼包。吃到一半,雨忽然下大。那几个退房出来的客人也跑进来躲雨,坐下来点了点儿东西。摊主两口子忽然忙碌起来。那几个人等餐的时候,似乎说起了姑娘失踪的案子。陈祥志听到“尸体找到”的话,但没大听清。
回到旅店,老板张超兴奋地对他说:“大哥,尸体浮上来了。”神情看起来十分笃定。张超说有人拍了视频。陈祥志接过手机,听筒里风声呼啸,能看到有警察的身影在忙碌,但拍摄距离较远,看不到具体状况。视频只有十几秒,很快便中断了。陈祥志重新播放了一遍,发现其中有个警察的身影好像正是林江河。
“就说人很可能是自杀。”张超愤愤不平,“非得诬陷姜敏一家。”
陈祥志打算求证,手机拿起来,却又迟疑,如果林江河正忙于现场,不见得会接电话。
“能看出是哪儿吗?”
“像是红沙嘴那带。”
陈祥志走到姜敏的店门口时,恰好看到车从巷子里驶出来。女人已清楚发现尸体的事,急切地想去确定事实。陈祥志上了车,决定一起去看看。
车向红沙嘴的方向开去。穿过一个渔村的时候,有村民说,的确在海滩上发现了尸体,但是个男的,并不是姑娘。
“警察正在村子里查呢。人是让浪给打了上来的。听说肚子都豁开了,肠子露在外边。可能是杀人。”
“你亲自去看过了?”陈祥志追问。
“我倒没去看,但好几个人去看了,不会有错。”
陈祥志看了看女人,女人正迷茫地盯着窗外。雨刮器在摆动。
“要不你先回,我再去问问?”
“我还是陪着您。”
“庙街的林所长,你见过吗?”
“调查的时候,来过我家。”
“我们早就认识。”陈祥志得让姜敏知道这件事,“他现在可能在村子里。”
女人的神情明朗了一些,“你们已经见过了?”
“还没有。”
“他和你说了什么吗?”
“我还没来得及问他。你先回,我找他确定一下再说。”
女人没再坚持。陈祥志下了车。远方有警灯在闪烁。陈祥志走上前去,看到林江河的一名下属,叫吴伟。吴伟也认出了他。“你来了,大哥?”听口气,好像已经知道他来延宁的事儿。
“死的是什么人?”
“还在查。”年轻的警察十分谨慎,“林所在海边。沿这条街一直走,走个一公里,也许两公里。”
“好,你忙着。”
陈祥志沿着青石板街走下去。看到海滩的时候,手机响了,是林江河打来的。
“不必过来了,不是那姑娘。”无疑林江河是清楚他来的目的了。
陈祥志已经看到了人,林江河也看到了他。两人心照不宣,挂断了电话。
尸体已装好尸袋,放在警车旁边。两个民警正拿着卷尺,做着相关测量工作。几道警戒带在风中飘动,缠绕在竖起的铁杠上。步话机响起,林江河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忙碌。
陈祥志只能等待,他在沙滩上找了个位置坐下。他伸出那根银圈手指,在沙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圈,一只缓慢爬行的小海蟹闯入了其中。不远处,有名警察正和一个中年妇女聊着什么。翻涌的海浪扑打着细沙,一层层堆积在他们脚下。不一会儿,那女人徘徊着走过来,眼圈泛红,她默默在陈祥志旁边站了片刻。女人忽然喃喃自语起来,“昨天帮他爸铺床,看到有只黑蝎子翘着尾巴爬,就想到会出点儿什么事儿……”
“您是他什么人?”
“他家邻居。他妹子刚出事,又轮着他……”
“他叫什么?”
“瑞祥。”
陈祥志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“他妹子是瑞娟?”
“是。”
陈祥志头脑里产生些波动。
雨还在下,海天灰蒙蒙的,连成了一片。警察将尸袋抬上了车。林江河在和几名海关警察说着什么。陈祥志注意到礁石边有个青年的身影,他穿灰色夹克,跨在摩托车上,朝这边观望着。
“那是谁?”
女邻居辨别一下,“不认识。”
陈祥志向那边走去。青年忽然把头低了下去。他准备发动摩托车,但车似乎出了点儿故障。
陈祥志走上前,递上一根烟。
青年拍拍胸口袋,说:“有。”又继续发动起摩托车。
陈祥志蹲了下来,捏住了发动机下边的一条皮线,“再试。”
青年扭动钥匙,摩托车终于启动。
“谢了,叔。”
“来这边做什么?”
“死了人,好奇,来看看。”
“认识吗?”
“没去看过。”
“有个姑娘失踪的事儿,知道吗?”陈祥志试探着问。
“知道,最近不都在传。”
“认识吗?”
“不太认识。”
“她哥哥呢?”
“见过……不熟。”
“那边死的就是。”
青年的目光游离,“是吗?”
“怎么认识的?”
“都是船上干活的,平时见得到。我得走了,叔。”
陈祥志还想再问点儿什么,摩托车已经驶了出去。
林江河一直没顾上和陈祥志说话,他叫吴伟先带他回所里。死的是那姑娘的哥哥,想一想,陈祥志总感觉这事儿有点儿蹊跷。
车驶出渔村,回到了庙街派出所。有个酒鬼在办事大厅闹事,吵吵嚷嚷。一进办事大厅,吴伟就被那人缠住了。陈祥志被晾在了一边。外边的雨还在下,院子里雨脚漫延,汪洋一片。附近有座城隍庙,能看到金色的屋顶。等了大约一个小时,林江河还没回来。
雨势渐弱,陈祥志回了姜敏的旅店。远远地,便看到一辆警车。走到门口,陈祥志看到,林江河正和姜敏聊着什么,原来他来了这儿。片刻之后,林江河也发现了陈祥志,他拍拍下属的肩膀,把工作交代给了他。
林江河走了出来。陈祥志递上支烟。林江河接过来。
“车上说。”林江河说。
“昨天在车站就看到你了。”
“这么说,案子你在参与?”
“那家人的嫌疑解除之前,总要做点儿跟踪观察。我的任务是找尸体。别的不能和你多说,你也别问。”
“这次为瑞祥的事儿找她?”
“和死者最近有过节的,都要问到。”林江河将烟点燃,冒出一口烟气,“她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吗?”
“说了。”
“不要和她聊太多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儿。我们交情归交情,案子是另一码。”林江河划出明确的“红线”。
“不会。”
“那孩子的事儿,我没参与审讯,是县局在负责。人是上厕所的时候跌伤的。也许有人上了点儿手段,可能就是熬了夜,但肯定不是刑讯逼供。也不能否认那女孩的死和姜浩一点儿关系没有,要是那男孩和女孩没有那么点儿事儿,女孩也不会死缠烂打大半夜跑到他们家,发生可能的意外。”林江河指了指一条巷子,巷子尽头有片拆迁之后留下的废墟,“那姑娘最终消失在了那儿。”
“怎么肯定人是死了?”
“从废墟那边找到了那姑娘的项链。那地方白天施工,乱糟糟的,现场破坏得很厉害。发掘过了,没有。发掘不到,状况很糟。”林江河捏了捏眉头。
“两个孩子在谈朋友?”
“看了那姑娘的日记,是有点儿这些内容。至于怀孕的事儿,那姑娘很可能说谎,连学校老师都不清楚。她精神上不大好,这倒是真的,也许是高考压力大。”
陈祥志想知道更多的线索,但林江河却不愿说太多,只说项链上留有血迹。“你先回去吧,回头帮你接风。”
陈祥志思索着“带血的项链”,下了车。
警车离去以后,陈祥志走进那条通往拆迁废墟的巷子里看了看。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,巷道积满了雨水。从巷口看去,拆迁物耸立如山。两台挖掘机静静伸着机头,怪物一般。成片的废墟被绿色防风网覆盖,钢筋从水泥墙体暴露出来,在暗的天空下形成刺突。不设防的闯入该有多么危险。
回到姜敏的旅店,女人正捏着熨斗烫衣服,蒸汽朦胧在两人之间。姜敏等待着陈祥志说些什么,陈祥志却没法儿说太多。也许那姑娘确实出了意外,但这种“偏差”恰恰落在了她弟弟头上,就算是霉运“挑选”了他。人一旦有了犯罪嫌疑,就不得不接受尊严的丧失,他很想对姜敏这么说。但话说出口,却变形成了“事儿搞清楚,应该很快会放人”这种安慰性的空话。
无眠的夜,姜敏只能靠看电视排解思虑的痛苦。夜半时分,雨势伴着大风,越发肆虐。天气预报说,将有台风过境。姜敏拉下卷闸门的时候,潲进的雨水已在门内形成水流。二楼拐角处的那个墙洞,冷风止不住地倒灌。她找到一块气泡塑料膜,团成一团,塞了进去。
手机铃声忽然响起。姜敏划开了接听键。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风声扑打的听筒里传出。
“是姜敏吧?”
“我是。”
“旁边有别人吗?”
“你是谁?”姜敏突然警觉起来,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别紧张,没事儿。别管我是谁,我就是想和你说,我能帮你救你弟弟。我知道你们家的事儿,我还知道瑞娟怎么死的。”
猛然,一种古怪的气氛将姜敏笼罩。
她仔细辨别对方的声音,脑中一些熟悉的面孔飞速旋转。自案发后,除了警察,还从来没人主动过问她家的事儿,更别说提供帮助。即便是最常见面的亲友,也大多像躲瘟疫一样避着他们。
对方紧接着又提到了她和被杀的瑞祥之间的矛盾,好像十分清楚她现在的处境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姜敏攥紧了手机,“你不说,我就报警!”
“你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吗?你还愿意相信警察?你请的那个大哥是个什么人?他就是个替警察当眼线的。你指望他能帮你?”
姜敏紧张地点下通话录音键。
她绝不相信这人会无缘无故提供线索,没有人会这么主动。这人有可能会提出条件,如果有金钱方面的要求,说不定是落井下石,来搞“敲诈”的。
“你是需要我给你钱吗?”
对方顺水推舟,“你要是手头方便,倒是可以给我点儿。”
果然就是这样。痛恨之余,恐惧陡然袭来。
“不多,一万以内就行,你看着给。”对方仍然客气,“想好了,就打这个电话。”
通话突然中断。
断掉信号之后的“嘟嘟”声像是幽灵的呼吸,疯狂敲打着她敏感的神经。姜敏的头脑里,那个男人的声音以及噗噗的风声还在久久回荡,那声音像阴冷魔窟里伸出的爪牙,要来剥她的尊严,扼她的脖颈。
姜敏盯着通话录音的红色指示标,忽然盯出了一张可怕的算计的脸。录音文件在点击保存之后,像个可怕的诅咒贴在了文件目录里。
就在这时,一团东西像被一拳打中,飞到了空中,掉落在了楼梯上。姜敏惊惧地发现,是那团塞在二楼拐角墙洞里的气泡膜让风给顶了出来。卷闸门也“呼啦”响起,像有谁在拼命晃动。
风声呼啸,可怕的声响往各个方向蔓延。姜敏紧张地冲到电脑监控画面前——卷闸门前却是空空荡荡,只有路灯光下摇曳的树影。她笨拙地操作着。监控是家里出事后才加装的,她还很不熟练。她想看看回放,但无论如何拖动鼠标,都无法将画面切换。
旅店里,陈祥志刚刚入眠,朦胧中,忽然听到敲门声。
“谁?”
“是我,大哥。张超。姜敏打电话找您,您关机了。”
陈祥志有睡前关机的习惯。
“什么事?”
陈祥志开灯,起床,打开了门。
“她没细说。听口气很急,也许是大雨把家淹了。我一个人守着前台,脱不开身去帮忙。”
陈祥志给姜敏拨了个电话。姜敏大致说了刚刚的遭遇。陈祥志也吃了一惊。他迅速穿好衣服,借了张超的雨具下楼。
雨大得惊人,蹚水过去,下半身几乎全湿透了。
姜敏打开了卷闸门,人看起来失魂落魄。拖鞋和脸盆都漂在漫延进屋的泥水里,女人只能赤脚站着。她母亲张金凤正猫着腰擦地。姜敏叫母亲不要忙了,回卧室睡觉。她不愿让母亲知道太多事儿。张金凤回卧室以后,姜敏才播放了那段“敲诈”录音。
陈祥志仔细听着,分辨着,那种客气的口吻让他察觉到,这并不是一个敲诈的老手,客气里似乎还带点儿犹疑和试探。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。激起他怀疑的是对方的口音。他想到那名海滩见到的青年,他不能忘记他游离的目光。
两人静等电话铃声再次响起,但直到天亮,对方也没打来。姜敏打过去试了试,但始终没有接通。
姜敏无助地望着陈祥志。陈祥志还在思考对策,他在想,是否要告诉林江河。如果这个人只是单纯的敲诈者,显然是个可恶的家伙。但如果他确实是失踪案的知情者,那便无法忽视他的说法。
陈祥志决定去码头上找找那名海滩青年。
风雨过后的海面大雾弥漫。码头上冷得出奇,几艘驳船黑沉沉地在水面上飘摇,看不到太多人,只有一艘拖船上有身影在忙碌。陈祥志走上去打听青年的信息。不久,一艘海事巡游艇从远处驶来,水面上起了很大动静,驳船上的缆绳“咣当咣当”地相互碰撞着。巡游艇划一个圈,又开了出去,消失在天际线。
陈祥志很快下了拖船。打听的过程倒很顺利,海滩青年可能叫李学智,他曾在砂船上做过轮机手,但有半年没有做事,据说在开摩的。
找到李学智家时,陈祥志一眼便望到院里的摩托车,和海滩青年的那辆很像。他对牌照号码也略有印象。
院门半闭着,只留一条缝隙,能听到孩子的哭闹声。陈祥志敲了敲门。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来开门,穿一身居家服,手里晃动着婴儿奶瓶。陈祥志临时找了个借口,说来帮李学智修修摩托车。女子目光里却带点儿异样。
“他人在吗?”
“不在。”
女子回了屋。
陈祥志假装做起修理。摸了发动机的手沾了油污,他借口洗手,走进了屋里。一走进去,看到墙上的婚纱照,新郎正是海滩青年。
陈祥志尽量逗留着,观察着。卧室里忽然传出些动静,令他感觉里边可能有人。女子正忙于哄婴儿吃奶,无暇注意他的举动。陈祥志趁女子不注意,走到了卧室门口。窗帘背后竟有个人影在动。
女子忽然叫嚷起来:“你干什么?”
陈祥志走了进去,一把掀开窗帘,一个人暴露出来。那人满头是汗,正是李学智。李学智满脸通红,两只手缩在腿的两侧,不停地撮弄着。陈祥志断定他有些问题,否则绝不会这么躲着。
女子也跟了进去,心虚地抱怨着:“怎么还往人卧室闯。”
陈祥志没理会她。婴儿在哭闹,女子不得不去照看。
陈祥志把一只手搭在了李学智肩上,李学智紧张地看他一眼,又把头低了下去。
“怕什么呢,小伙子?怕我吗?”
“没。我欠了人些钱,以为有人来要。”
“没事,来是想向你打听点儿事儿。瑞祥家的事儿,你知道什么,可以和我说说。”
“我和他不熟。”
“没事,听说的也成,你多少应该知道点儿。”
李学智看向客厅,她妻子正瞪着他。
陈祥志走到门口,打算把门掩上。李学智却忽然爬上窗台,从窗户跳了出去。很快,院外便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。追出去时,摩托车已开远了。
陈祥志走进屋里,想和那女子聊一聊,女子却叫骂起来:“你根本就不是修摩托车的!你给我滚出去!”女子一边骂一边推搡着他。
陈祥志只能离开。他不愿无功而返,尝试着拨打了“敲诈者”的号码。忽然听到“嗡嗡”的震动声,循声找去,竟在卧室窗外找到一部手机,显然是李学智跳窗时遗落的。手机屏幕亮着,上面显示的正是他的号码。
“你还不走?耍光棍啊!”女子气势汹汹地举着笤帚,脸从窗口透出来。
陈祥志迅速捡起手机,悄悄装进口袋,离开了。
台风的到来搅扰了小城的秩序。街道的各个角落,总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警笛声。庙街派出所里也是一片混乱,民警们个个脸上布着焦虑。
一间办公室里,有个男人冲着林江河叫嚣:“我要不是今天回延宁办点儿事,怎么也不会让你们这帮孙子把我叫到这儿来!”
林江河却沉着气,执着地询问着男子什么事儿。之后,吴伟将笔录本递上。男人签了字,气冲冲离开了。
林江河忽然看到站在门口的陈祥志,他皱着眉头,带他去了办事大厅的公共空间。他以为陈祥志是来帮姜敏打探案子进展的,因此仍是搪塞一番,只说瑞祥是被捅刺后溺亡。至于想见姜浩的事儿,他坚称毫无办法。但陈祥志并不是要听这些。
林江河看起来十分焦躁,他看看表,说:“走吧,一起去食堂吃个饭,就当给你接风了。”
饭吃到一半时,陈祥才有机会取出手机,推到林江河面前。
把“敲诈”的事说了出来的时候,林江河不禁大吃一惊,“怎么不早说?”
“来了不就是说这事儿?”
林江河自知理亏,“我的问题。”
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“你不用管了,我来办。”
林江河把手机收起来,迅速扒了两口饭,起身离开了。
陈祥志如同被抢夺“劳动果实”。这人有点儿职业病,一旦在工作状态,就像个霸道的魔鬼,任谁在他面前他都没好脾气。
回到姜敏的旅店,陈祥志还一直惦记着李学智“敲诈”的事儿,那人一副窝囊的样子,看着并不太像能干出这种事的。会是他吗?还是受了他人指使?
走到门口时,他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声。
“为你们家的破事,我来了多少趟!以后别他妈来烦我!好好管管你那个死弟弟吧,娇生惯养的货!迟早枪毙!”
是那个曾在派出所叫嚣的男人。陈祥志听了听,猜到男人是姜敏的前夫。
张金凤拿起笤帚向男人扑去。男人跳出门,悻悻走向自己的车。车的挡风玻璃上有个窟窿,旁边落了一块拆迁后留下的路基石。显然,在陈祥志没出现前,这对儿前夫妻有过激烈的冲突。男人懊恼地把路基石踢到了一边。
阳台上,姜敏靠着护栏抽烟,手背上有伤口。陈祥志告诉女人,“敲诈者”可能找到了。“林所长应该会来找你核实这事儿。”
女人似乎还陷在和前夫对抗的情绪里,神情郁郁寡欢,沉默了一会儿才说:“他算您朋友,对吗?”
陈祥志能听出女人话中有话。
“我们是有些交情。放心,他是个秉公的人。”
姜敏没再说什么。微风在吹,姜敏捋了捋头发,眼睛里流露出悲伤。庞大的废墟坐落在低矮的云层下,像是一座堵在眼前的大山。女人的目光落向楼下的巷子,有个穿碎花衬衫的中年妇女在走动。
“杨月英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?”女人忽然问。
“谁?”
“巷子里的女裁缝。”
陈祥志这才记起来,通往废墟的巷子里的确有家裁缝店。
“您应该找过她吧。”
陈祥志还没反应过来,姜敏马上又说:“她是不是说了我很多坏话?”
陈祥志想,姜敏一定对他有所误解,但他尽量保持对她的理解。她的世界里现在满是敌人了,警察、前夫、邻居、延宁小城搬弄是非的人……被诬陷的滋味不好受,女人希望他站好立场,他完全能体会得到。
陈祥志来帮她,确实也有些私心。当初,他还是大货车司机,顺路搭载了去上学的女孩,那女孩是朋友的女儿,正上中学。在公路下岔口,女孩下了车,去附近找一位女同学一起回学校。但当晚,状况全变了,女孩第二日被发现死于公路桥下,是被强奸杀害。陈祥志的人生自此发生转折。这些年,陈祥志总是对年轻女孩遇害案保持高度关注。叫瑞娟的姑娘要真是遇害身亡,他总想着会和自己那桩案子能有些关联。但他绝不会和女人说起这些痛楚。
“你说的那女的,我倒没见过。”
姜敏看起来十分懊恼。“对不起,我心里很乱……您别放心上,大哥。”
“你还年轻,我不怪你。我既然答应你来,就肯定会尽力。你坚信你弟弟无辜,那咱们就奔一处使劲。”
“嗯。”女人哽咽了。
为避免尴尬,陈祥志先回了张超的旅店。回去的路上,他琢磨着一件事,女人误解他去裁缝店,是在试探他的立场,还是窥视到了什么?他记起了她家的监控,有个探头似乎是冲着巷子里的。他想,女人很可能观察到了此前他去巷子里的情形,由此才产生误解。
他无法责怪女人的敏感。一如他自己,他同样敏感,他不是也没有把林江河告诉他的事情说给她吗?他痛恨这种敏感,是十八年牢狱之灾强行注入了他对人的格外警惕。
原本是下楼买烟,陈祥志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拆迁的街道。他的敏感说服着他去裁缝店做些“刺探”。他从废墟上攀爬了上去。
裁缝店里亮着灯,传来“咯噔咯噔”的缝纫机声。陈祥志走上前,敲了敲门。布帘拉开,一张脸透了出来,是个满脑袋卷发的女人。
“干什么?”女人杨月英生硬地问。
“我问问旅店那边的事儿。”
“你谁呀?警察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我跟你说不着。”
“我姓陈,泰和来的。”
女人打量陈祥志一下,眼睛忽然一亮,“哦,你上过报纸,都叫你大哥,对吧?苦主都爱找你。”
“能问你点儿事吗?”
“进来吧。”
店里很乱,高高低低挂着很多衣服和布料。陈祥志屈着身体走进去。女人找了个座儿给他,又回到缝纫机后。
“我这人说话直,你别不爱听。”女人好像十分明白陈祥志的来意,“你不是警察,我没义务告诉你什么。我只能说,旅店那女的人品很差,帮她,等于在帮白眼狼。”
“你指谁?”
“还能是谁?姜敏呗。她妈人倒还不错。”
“有过节?”
“也说不上,反正好多年不过话。其实也不是多大事儿。有一年,他弟弟在巷子里踢球,踢碎了我一块玻璃。我让他们赔,那女的死活不肯,说巷子里那么多孩子在踢,怎么就单让她家赔?我说我就看见姜浩了,没看见别人。一块玻璃能值几个钱?可她非要维护他弟弟。我最烦的就是这种没理还要强辩三分的人。这回好了,她弟弟杀了人,她还维护得了吗?简直是报应!”
“你觉得人被杀了?”
女人皱了皱嘴,“我也说不好。那天我听到那姑娘在旅店那边哭闹,后来就没声了。我仔细听了听,好大一会儿没动静。后来就听到车发动的声音,我往外一看,有辆车从巷口开走了。”
“车?”
“是啊。”
“是哪天的事儿?”
“还能是哪天?就出事那天晚上。第二天,满城都在找那姑娘。警察来问的时候,我就实话实说了。家里就姜浩一个男人,而且是他让人家姑娘大了肚子,没准儿脑子一乱,就干了错事儿。不瞒你说,我亲眼看见姜浩推搡过瑞娟。”
“你也跟警察这么说了?”
“说了啊,只不过不是出事那天的事儿。那天,那姑娘穿婚纱来,好多人都看到了。姜浩把那姑娘从旅店门口推出来,瑞娟就从台阶上滚了下去。一个大姑娘也不嫌丢人,半个县城都知道她的丑事儿。”
“有辆车从巷口开走的事儿,警察后来还来问过吗?”
“问过啊,问过好几回呢。他们说,要是再看到,就马上告诉他们。”
“那辆车的事儿,警察怎么说的?”
“不是很好想吗?要是人死在旅店里,他们准得把尸体运走。一想到这个,我心里就发毛。”女人仿佛被自己的话吓到了,低下头去,缝纫机又“咯噔咯噔”工作起来。
台风过后,延宁小城瞬间被冷空气笼罩。
入夜,距离海岸线十海里以外的海面上,潮浪依然翻涌。十点多钟,一艘疑似无证运营的小货船进入了海关缉私执法船的视线。跳帮查看发现,船上有一男一女,是一对儿四十岁上下的夫妻。男人支支吾吾,一会儿自称是船主,一会儿又说不是。船上堆积的海砂料,夫妻二人都无法说明来源。
小货船被拖回去的途中,缉私警发现,船舱里还躲着第三人,说是船主的朋友,但他迟迟不肯报出身份证件号码。在此前,那对儿夫妻也始终没说明有这个人的存在,显然有打掩护的嫌疑。缉私警认为,这人有些问题。于是帮他拍了照片。经警务系统查询,很快确定了他的身份信息。一张手机拍摄的协查令展示在了那人眼前。
“躲这儿来了,能躲得了吗?是不是叫李学智?”
李学智吓得一抖,原本抵触询问的他,忽然松弛了下来。
那对儿拉砂的夫妻以为李学智摊上了命案,赶忙摘清自己,说绝对没有故意窝藏。
上岸之后,三人都被转移至庙街派出所接受讯问。
午夜的审讯室寂静而肃穆。李学智警觉地听着门外的动静。空空的审讯桌后面,有台架起来的DV机直直地盯着他。他已经坐了有半个小时。警察并没有对他采取强制措施,孤坐着的他由不安转入了忧虑。他伸出一只手,擦了擦耳后的汗渍。
零点过十分,门外传来脚步声,男人鼻翼微微一缩,擦汗的手立刻放下去,收到两腿之间。随着一声门转轴发出的响动,两个警察的身影闪了进来。
是林江河和吴伟。
林江河斜睨李学智一眼,男人慌忙低下了头。林江河叫吴伟把空调打开,又脱掉警服外套,搭在了椅子边上。
林江河捏起文件夹看了看,上面是李学智的拘留记录,他有些聚众赌博,打架滋事的前科。
“事儿没少干啊。”林江河沉着语气,“来,说说吧。不在家好好待,坐船要去哪里?”
李学智不说话。
“装哑巴吗?”
“想去泰和来着……找点儿事做。”
“大半夜去找事儿?”
“........顺路。”
“坐拉砂船去泰和,你倒挺有创意。”林江河“啪”地一下把文件夹摔在桌上,“坐船坐晕了还是怎么着?张嘴就是瞎话!”
李学智吓得一抖。
“这地方你也没少来。嘴里有实话,事儿哪儿起哪儿了。没有,你知道后果。”
“我没做什么啊,领导。我真的什么都没做。那两口子拉砂和我没关系。”
“你脑子不清楚,是问你这事儿吗?东西拿给他看!”
吴伟取出李学智敲诈用的手机。李学智抬起头,眼睛错乱地闪动着。看到手机,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缩了下去。
“怎么?这就怂包了?”
男人的头快压到膝盖上去了。
“录音也放给他!”
吴伟把敲诈录音放了出来。
李学智瞬间落泪,“领导,我知道错了,下回不敢了。”
“真没出息!脑袋不好使了,还是鬼迷心窍?那女的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?”
“清楚。”
“说吧,都知道什么,都说出来!老老实实交代!”
“我两个孩子,不容易。我老婆总骂我没出息,孩子没奶粉钱了,我才想出个馊主意。瑞娟怎么死的,我是瞎说的。我根本就不知道。”
“这嘴看着也没什么毛病啊。”
“我真的是瞎说,我财迷心窍……”
林江河绕着李学智走一圈,男人被“缠裹”得越发紧张。
“你和瑞祥熟吗?”
“不熟。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。”
“他是哪路人?”
“他赌博,欠很多债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我不知道,我没和他一块掺和。不信您去船上问。”
接下来的审讯,李学智仍以“瞎说”为由百般抵抗。林江河一时摸不清他是否是知情者,还是单纯的敲诈者。四个小时后,他暂时放弃了审讯。合议之后,他决定放李学智走,想看他有无别的动向。
听说可以离开,李学智竟有些受宠若惊。吴伟将他带出审讯室的时候,他还试探着问:“真让走?”
“让走还不走?真贱哪。”
此时已是上午十点钟。李学智揉着熬红的眼离开了。
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的工夫,林江河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吵嚷声。
“所儿,李学智又回来了。”吴伟匆匆走了进来,一脸紧张,“这小子也不知从哪里搞了根铁棍,把咱的警车给砸了。”
林江河忙走到窗口看了一眼。李学智已经被两个内勤制服,压在地上,他还在骂骂咧咧:“操他妈的,不给活路!”
如此反常而又张狂的姿态着实让林江河感到奇怪。
“松开他。”
两个内勤刚一松手,李学智又把铁棍捡了起来。
林江河走出去,指指自己的脑门,“想打人是吧?往这儿招呼。”
李学智马上颓了下来,铁棍让内勤给夺走了。
林江河扭了李学智的胳膊,拉他进了审讯室,两手钳住他的肩膀,死死盯住了他的脸,又狠狠地从耳根捋了上去。
“说你小子聪明还是蠢呢?脑子里拐的是他妈什么弯弯道?”
“领导,我错了。”
李学智恢复了唯唯诺诺的样子,眼睛里却是无法掩饰的胆怯。但并非是对林江河的畏惧。他像是在逃避某种压力,才故意制造事端,但这只是林江河的初步猜测。从被释放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,男人就做出惊人的事情,问题再明显不过。他没再逼问下去,只怕适得其反。
陈祥志偶然在街面上看到了吴伟。听说李学智已经找到,陈祥志欣慰的同时,对林江河也产生了不满——他竟没在第一时间告诉他。吴伟没有说太多,只说人可能有点儿问题。陈祥志打算去派出所找林江河,但想到此前的搪塞,总有些心理上的障碍。
陈祥志往姜敏家去。刚走到街口,他便看到车从眼前驶过,车停在了一家便利店前,女人把头探出车窗,正焦急地询问着什么。陈祥志走了过去。姜敏看到他,车靠路边停了下来,神色不济。陈祥志问是怎么回事。她说,早上起床以后,发现她母亲不见了。
“我想她可能犯了酒瘾。她喝多时,还睡过别人的车底下。”姜敏急促地说着。
“她平时早起会去哪里?”
“最远就是去附近的街口。这片拆迁以后,我不允许她离家太远。”
姜敏打开门,陈祥志上了车。
“她也许太想见姜浩,也可能去拘留所。我跟她说,别去,去了也见不到。我真怕她知道跌伤的事儿。”
车开到了公交站。有站务人员说,似乎看到过张金凤坐车走了。姜敏脸上的担忧更加强烈。她开得飞快,导航不时在提醒超速。
拘留所在稻田之外的山脚下。车停在了黄色道路警戒线之外。看到灰绿色铁门的时候,陈祥志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,并非恐惧,只是条件反射。
姜敏下车去访客登记室询问,很快就回到了车上:她母亲的确来过了。到达医院,远远地二人便看到张金凤坐在住院部廊柱下,女人眼睛红肿,失魂落魄。姜敏走到母亲跟前。母亲抱怨着,指责着。母女俩抱头痛哭,惹来不少围观的人群。陈祥志默默站在车边望着。
有护士走到姜敏身旁,说了些什么。送姜敏母女回去路上,陈祥志一直没问是怎么回事。直到姜敏将母亲安抚好,他才问了她。
姜敏说,姜浩偷偷写了纸条,让护士交给她。她把纸条给陈祥志看,上面写道:瑞娟可能遇到过很可怕的事儿,她说都是她哥害她的。我问过她怎么回事,她死活不肯说。这些天,我总是在想,她说怀孕,是不是遇到了身体上的伤害……
男孩写得极其委婉。这些话他从没对警察说过。他仍然认为瑞娟只是失踪,怕说出太过分的话,对那姑娘造成伤害。
姜敏说:“我弟弟太幼稚了。都什么时候了,还在隐瞒。”
“瑞祥家还有什么人?”
“听说有个爸,生病卧床。”
在瑞祥家所在的街口,陈祥志遇到了海滩边遇到过的女邻居。女人在街边摆水果摊。女人说,瑞祥家里没人了,家里只有生病的父亲,昨天已经被送去了亲戚家。
“一个瘫子,话都不会说,别指望能问他什么事儿。”女人说。
女人又主动说起瑞祥的死,猜测说,瑞祥很可能死在赌博上。自延宁打击盗采海砂以来,拉砂船没生意可做,船舱变成了赌场,聚众推二八杠。女人对此十分不齿:“十赌九输,全是自作自受。”
“瑞祥结过婚吗?”
“结过,离了。守不住家,也守不住业。早先,他爸有条采砂船给了他,后来大船憋掉了生意,他就卖了船,去投资买大船。钱是挣了些,可开始赌博了。赌输了,回家打老婆孩子,后来连泰和的房子都输进去了。离了婚,凑合在家里住,父子俩天天吵架。喝完酒,打他爸……”
聊了没多久,下起一阵急雨,女人不得不把摊子收起来。陈祥志陪女人回了家,边走边聊。
“这个家连着出事儿,要不是她爸病了,瑞娟去年就考上大学了。她不得不回延宁照顾病人。到今年,事情突然就都变了……”
“你是指怀孕的事儿?”
“是啊。可她有没有怀孕,我也不太清楚,都是瑞娟自己说的。学校知道以后,就没让她参加高考。回到家没多久,她就不大正常了。有天下大雨,瑞娟忽然跑我家躲了起来,浑身发抖,过了好一会儿才说,阿姨,天上有条蛇要来吃我。我心想,这孩子真是疯了。七月份的时候,姜浩放暑假回来,瑞娟就开始胡闹起来了。有一天,她跟我说,她要嫁人了。我问,嫁给谁?她说,姜浩。那孩子我见过,看着还挺好的孩子。我跟她说,姜浩还在上大学,能答应你吗?她说,能。她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纱料,自己给自己做了婚纱,好像非要让延宁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,穿上婚纱,一路从家里跑去找姜浩。”
在一家海鲜饭店背后,有座砖楼矮在房子背后。楼是老式圈层结构,两边有风雨回廊,中间是个院子,堆满了杂物。陈祥志随女人上了楼。女人保留着瑞祥家的钥匙,她打开门,卧室柜子上挂了一条雪白的婚纱,那就是那姑娘“痴恋”的证据了。
陈祥志问:“失踪这事儿你怎么想?”
“我看自杀的面儿大。可警察在姜浩家附近找到了瑞娟的项链……项链是瑞娟她妈妈留下来的,她妈妈没死的时候,她们家条件还不错。唉,一个家里得有能当家作主的,没那个人,家就败了。警察还怀疑过瑞祥,问了我很多事儿……瑞祥脾气不好,扇过他妹妹巴掌。”
“打到什么程度?”
“牙打掉一颗,就是穿婚纱那次,打得瑞娟从那里滚了下去。”女人指了指楼梯的位置,“这人混砂帮混坏了,简直是作孽。”
风吹动着院里的杂物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。阁楼屋顶脊落了一只鸟,静止了一般,一动不动。
“他去姜敏家打砸,这事儿你知道吗?”
“知道。哦……”女人像突然被提醒,“我其实一直在想一件事,也不知道对不对……一个压根不心疼他妹子的人,怎么忽然就关心起妹子的死活了?那感觉好像他知道瑞娟怎么没的,非得去欺负姜敏一家一样。”
“有什么看不过去的事儿吗?”
“是有。”女人回忆起一件事,说有回瑞娟放学回家,让人带走过半个晚上,“那些人打电话说,找不到瑞祥,就把瑞娟送去东莞,意思是去当按摩小姐。电话打到我这儿,我说,我上哪儿去帮你们找人啊。我求着他们,说孩子还要上学,要参加高考,经不住你们这么折腾。可能我的话有了点儿效果,他们才把人给放了回来。可瑞祥好多天没露面,看起来压根就不心疼他妹子。”
“这事你和警察说过吗?”
“没说。他们倒没问,我觉得关系也不大吧。”
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?”
“阴历三四月份,清明之后。”
“瑞娟说怀孕也是在这以后?”
“可不就是。”
“她去没去过医院?”
“不知道。”
一种古怪的感觉自陈祥志心里膨胀。阁楼顶上,那只静止的鸟忽然拍拍翅膀,飞走了。
陈祥志心想,执意要嫁给姜浩的瑞娟,莫不是真如姜浩所说,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儿,她是在一种极度羞耻的状态下才发了疯?
离开瑞祥家以后,陈祥志在附近走了走。街面上有数家小诊所,他一一去打听,想问问瑞娟是否来买过避孕或者验孕用品,但连续问了三家,都说没有这回事。只有一个大夫说,好像是有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来过,来问是不是可以开张假的妊娠证明给她。小诊所并不具备开妊娠证明的资格,所以他拒绝了她。事隔太久,大夫已经忘了是不是就是那姑娘。
李学智“如愿以偿”被拘留了。他情绪稳定,好像还很“享受”拘押后的生活。只有在被提审时,他才表现出抵抗情绪。林江河回想着男人反常的举动,推测男人离去的路上是遇到了什么人,才导致了这种惊人的转变。林江河需要点证据,拿捏到李学智。否则,他仍然不会开口。
城隍庙附近,沿着李学智离开派出所的路线,林江河差人调取了沿途道路监控以及部分民用监控。细致查看了将近二十四小时,快要放弃的时候,有段民用监控录像中出现了可疑的内容。李学智离开后十多分钟,有辆黑色轿车疑似尾随了他。连续的追踪之后发现,李学智极有可能与这辆车上的人有过短暂的接触。
那辆车的车主信息很快确定,车主是个名叫夏小荷的女人。林江河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。近些年,延宁盗采海砂的活动十分猖獗,在延宁被称为砂帮老大的谢文龙一直把持着黑白两道的海砂市场。夏小荷是谢文龙公司的出纳,曾帮谢文龙掩饰过很多账目问题。两人私人关系也极为密切。
最近一年,因打击力度加大,谢文龙团伙作鸟兽散。为逃避调查,谢文龙也从延宁消失了。女人夏小荷的行踪一直都是警方的关注重点。经查,这辆车现由谢文龙的妹夫方庆海使用。而开车的人经确认,正是方庆海。监控显示,黑色轿车最终停在了龙驰啤酒屋附近,而啤酒屋正是方庆海和谢文龙的妹妹所开设的。
林江河几乎忽略了李学智做过轮机手的身份。他虽不起眼,但也算得上砂帮里的小弟。当林江河把谢文龙这个名字提给他时,男人终于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慌。
“说吧,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李学智终于放弃抵抗,承认和方庆海有过接触,并承认受了对方的威胁。
“他叫我不要对你们胡说八道。要是敢胡说,就叫我在延宁活不下去。”
“还有。”
“是谢文龙叫他捎的话。”
“还有。”
“可我真不知道瑞娟怎么死的。”
“那瑞祥怎么死的,你知道了?”
“不,不,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“那就是他们认为你知道?”
“我不确定……我只知道一点儿别的事。”李学智探寻着林江河的目光,“能把我的手机给我吗?里面有点儿东西,我想给您看。”
“你小子花样很多。去把他手机拿来。”
吴伟拿来了李学智的手机。
“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在这部里边,我要找一找。”
“给他。”
吴伟把手机给了男人。
男人蜷缩着戴手铐的手,划开了手机屏幕。视频似乎存放在私密文件夹里,他将密码一个一个点了上去。
李学智抬头,怯懦地看林江河一眼,“东西太多,我得找找看。”
“你盯着他。”林江河对吴伟说。
“好像不在这里……”男人滑动了好半天。
吴伟注意力刚一转移,李学智忽然将文件反选,点击了“全部删除”。吴伟立刻把手机夺掉,但文件夹已变成空白页面。
“林所,您看!”
林江河一看,几乎要将巴掌掴到李学智脸上,“你这混蛋!”
李学智仿佛诡计得逞,嘴角挑起不易察觉的笑。
林江河真想痛揍这小子一顿,可这小子嘴角仍然挂着嘲讽,仿佛毁掉“证据”就是他要回手机的真正目的。
“我没办法相信延宁的警察,连姜浩都让你们逼得跳楼。”李学智竟高傲地说出这么一句话。
林江河把李学智丢给吴伟:“关他三天禁闭,谁也不要理会!”
林江河的身体在发热,心却凉透了。
李学智被拘押期间,他的妻子带着孩子躲去了娘家,好像是受过丈夫叮嘱。女子极度排斥林江河的询问,也拒不承认清楚丈夫“敲诈”的事。
“他的事儿和我没关系。一毛不挣,要他有什么用,抓他坐牢都行。”
再问下去,林江河也只能看到她紧闭的牙缝,仿佛秘密就堵在舌头背后。
— 故事未完 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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